255-01   

「劉備收荊南四郡」,因為羅貫中《三國演義》的緣故,常被人誤以為是劉備隔岸觀火,看曹仁與周瑜在南郡打得如火如荼,進而趁勢取得,乃是不正大光明之舉。然而,綜觀史料便可得知,其實並非如此,且容在下我說明一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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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因為陳壽《三國志》記載過於簡略因素,所以「劉備收荊南四郡」與「南郡之戰」的先後時間軸,一直不是很明確。「赤壁之戰」,曹操敗於烏林,於是引大軍北還,留下曹仁等人固守江陵城。而根據裴松之注《三國志.蜀書.劉巴傳》引《零陵先賢傳》所云,當時曹操以六軍抵擋孫劉聯軍攻勢。雖然這六軍史書並未言明,不過根據《三國志》魏書諸傳所載,當時曹軍參與「南郡之戰」的將領共有曹仁、樂進、徐晃、文聘、李通、滿寵六人,數字上剛好相符合。

 

《零陵先賢傳》曰:「曹公敗於烏林,還北時,欲遣桓階,階辭不如巴。巴謂曹公曰:『劉備據荊州,不可也。』公曰:『備如相圖,孤以六軍繼之也。』」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曹仁傳》:「從平荊州,以仁行征南將軍,留屯江陵,拒吳將周瑜。瑜將數萬眾來攻,前鋒數千人始至,仁登城望之,乃募得三百人,遣部曲將牛金逆與挑戰。賊多,金眾少,遂為所圍。長史陳矯俱在城上,望見金等垂沒,左右皆失色。仁意氣奮怒甚,謂左右取馬來,矯等共援持之。謂仁曰:『賊眾盛,不可當也。假使棄數百人何苦,而將軍以身赴之!』仁不應,遂被甲上馬,將其麾下壯士數十騎出城。去賊百餘步,迫溝,矯等以為仁當住溝上,為金形勢也,仁徑渡溝直前,沖入賊圍,金等乃得解。餘眾未盡出,仁復直還突之,拔出金兵,亡其數人,賊眾乃退。矯等初見仁出,皆懼,及見仁還,乃嘆曰:『將軍真天人也!』三軍服其勇。太祖益壯之,轉封安平亭侯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樂進傳》:「後從平荊州,留屯襄陽,擊關羽、蘇非等,皆走之,南郡諸郡山谷蠻夷詣進降。又討劉備臨沮長杜普、旌陽長梁大,皆大破之。後從征孫權,假進節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徐晃傳》:「從征荊州,別屯樊,討中廬、臨沮、宜城賊。又與滿寵討關羽於漢津,與曹仁擊周瑜於江陵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文聘傳》:「與樂進討關羽於尋口,有功,進封延壽亭侯,加討逆將軍。又攻羽輜重於漢津,燒其船於荊城。」    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李通傳》:「劉備與周瑜圍曹仁於江陵,別遣關羽絕北道。通率眾擊之,下馬拔鹿角入圍,且戰且前,以迎仁軍,勇冠諸將。」    

 

《三國志.魏書.滿寵傳》:「建安十三年,從太祖征荊州。大軍還,留寵行奮威將軍,屯當陽。」

 

從上述諸傳所載可知,當時曹仁死守江陵城,於是劉備別遣關羽絕北道,試圖阻斷曹仁的後路,以及與荊北曹軍的聯繫,接著關羽先後跟徐晃、樂進、文聘、滿寵等人交戰,到最後甚至連汝南太守李通都趕過來援助曹仁,由此可見「關羽絕北道」的功效之大。再加上張勃《吳錄》的記載,劉備與周瑜圍攻曹仁時曾相互易兵,劉備從夏水進入,欲截斷曹仁後路,並讓張飛擔任傭兵,隨周瑜本軍繼續進攻。可以發現到當時劉備軍一級將領都在南郡,那麼又是誰去攻打荊南四郡呢?

 

《吳錄》曰:「備謂瑜云:『仁守江陵城,城中糧多,足為疾害。使張益德將千人隨卿,卿分二千人追我,相為從夏水入截仁後,仁聞吾入必走。』瑜以二千人益之。」

 

不過也有人認為張勃《吳錄》所云:「從夏水入截仁後」,就是指關羽絕北道這件事,然後從雲別傳所曰:「從平江南,以為偏將軍,領桂陽太守,代趙範。」研判劉備只帶著趙雲掃蕩荊南。我們先採信這個說法,但是當時劉備既然敢留下關張二人在周瑜眼下,甚至是帳下,如果沒有孫權的默認許可,又豈會不顧關張的安危就擅自南征,所以不管「劉備收荊南四郡」與「南郡之戰」的先後時間軸是如何,可以確認的是,「劉備收荊南四郡」都是孫權有意讓其為之,因為南郡初定或未定,而孫權軍已虛耗多時,抽不了手,為避免腹背受敵,於是將荊南四郡讓給正處於蜜月期的盟友──劉備

 

這個說法也不只是我如此認為而已,像《三國志集解》的编纂者盧弼也是,同時他還認為所謂「借荊州」一說,就是吳人認為孫權不加阻力,任由劉備自取荊州數郡,所以跟假借沒有什麼差別。

 

◎弼按:「○〈魯肅傳〉云:『備詣京見權,求都督荊州,惟肅勸權借之,共拒曹公。曹公聞權以土地業備,方作書,落筆於地。』○又云:『魯肅責關羽曰:“國家區區,本以土地借卿家者,卿家軍敗遠來,無以為資故也。”』○裴注引《漢晉春秋》云:『肅勸權宜以荊州借備。』○又引《吳書》云:『肅謂羽曰:“主上矜湣豫州之身,無有處所,不愛土地士人之力,使有所庇蔭。”』○〈呂蒙傳〉:『孫權謂:“子敬勸吾借玄德地,是其一短。”』○〈諸葛亮傳〉:『亮說權曰:“豫州遁逃至此,將軍量力而處之。”』○據以上云云,先主之有荊州數郡,實為權所借也。然案本傳下文『先主南征四郡,四郡皆降』,又案〈諸葛亮傳〉『曹公敗於赤壁,先主遂收江南,使亮督零陵、桂陽、長沙三郡』,據此二傳,是四郡皆為先主自力征服,非為吳借可知。然推究當日情勢,先主斜趨漢津,求援吳會,誠如子敬所云,赤壁戰勝不為無功,故孫權聽其自取荊州數郡,不加阻力,無異假借,遂各持一說,亦即為劉、孫後日構釁之因。爭此區區數郡,而曹氏遂雄據中原,葛相表中所謂『吳更違盟,關羽毀敗,秭歸蹉跎,曹丕稱帝』者是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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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到了「借荊州」,大家一定聽過「劉備借荊州,一去不回頭」這句歇後語,而聽過三國故事的人也知道,這件事影響後來三國發展甚鉅。只是之前我總是認為「借荊州」其實是指「借南郡」,更甚者就是指「借江陵」,用「借荊州」純粹是古人愛掉書包的習慣,但最近入手了《三國志集解》後,又有不同的看法,主要是出在裴松之注《三國志.蜀書.先主傳》引《江表傳》那一段話,吳人確實認為荊州諸郡都是孫權借予劉備的,後來在《三國演義》的推波助瀾下,變成整個荊州都是劉備坐享其成用借的。

 

《江表傳》曰:「周瑜為南郡太守,分南岸地以給備。備別立營於油江口,改名為公安。劉表吏士見從北軍,多叛來投備。備以瑜所給地少,不足以安民,(後)從權借荊州數郡。」

 

但是《江表傳》不虧是《江表傳》,顧名思義就是常常被人俵的意思(誤),這一段被不少歷史學者給駁斥,雖然之前我常引用這段史料,但看完諸位史學大家的史觀見解後,我也有了不同的想法,那就是這一段我以後不敢用了…XD

 

首先是「所分南岸地」,不少人都是解讀為南岸地即是油江口,而油江口根據諸多史料記載,他是在武陵郡孱陵縣境內。但清代學者王懋竑按照地理位置認為,既然油江口不在南郡,那麼周瑜所分南岸地不知所在。再者根據〈先主傳〉的記載劉備是先南收四郡,公安,且〈周瑜傳〉中所寫周瑜是如此堅決反對將土地資助給劉備,又豈會輕易分地於他呢?所以認為以地給備,不足以成為依據。

 

《水經·油水篇》:「油水出武陵孱陵縣西界,東過其縣北,又東北入于江。」

 

清代陳昌治刻本《說文解字》:「油水。出武陵孱陵西。東南入江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蜀書.先主傳》:「先主表琦為荊州刺史,又南征四郡。武陵太守金旋、長沙太守韓玄、桂陽太守趙範、零陵太守劉度皆降。廬江雷緒率部曲數万口稽顙。琦病死,群下推先主為荊州牧,治公安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吳書.周瑜傳》:「劉備以左將軍領荊州牧,治公安,備詣京見權,瑜上疏曰:『劉備以梟雄之姿,而有關羽、張飛熊虎之將,必非久屈為人用者。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,盛為築宮室,多其美女玩好,以娛其耳目,分此二人,各置一方,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,大事可定也。今猥割土地以資業之,聚此三人,俱在疆場,恐蛟龍得雲雨,終非池中物也。』權以曹公在北方,當廣攬英雄,又恐備難卒制,故不納。

 

王懋竑曰:「先主南收四郡,立營公安,公安即武陵郡孱陵縣,與南郡無所與。所分南岸地,不知所在。〖胡注以南岸為南四郡,四郡乃備所自取,非瑜所分。〗是時劉琦為江夏太守,自奔江南後,魏以文聘為江夏太守,屯沔口;吳以程普為江夏太守,治沙羨;而先主表琦為荊州刺史,南收四郡,各以兵力據之,孰肯與地分人者?且瑜於先主之詣京,方力言以土地業備之不可,豈肯自以地分與之乎?先主之欲都督荊州,以據地廣大,北可以向襄陽以通宛、洛,西可由巫、秭歸以窺蜀,非僅為地少不足以給也。陳《志》〈蜀先主〉、〈吳主傳〉皆不言借荊州,〈魯肅傳〉肅勸借荊州在周瑜卒之前,蓋失其次。惟〈程普傳〉:『瑜卒,普代領南郡太守。權分荊州與劉備,普還領江夏太守』,此為分明。《通鑒》瑜以建安十四年十二月據江陵,十五年瑜卒,其卒不詳何時,蓋在夏、秋間也。先主之詣京則在春矣,其借荊州當在秋、冬間。關羽為襄陽太守,駐江北,張飛為宜都太守,治秭歸,皆在得南郡後事。參考諸傳,略得其實。而《江表傳》所云『以地給備』及『備借荊州數郡』之語,皆傳聞之妄,不足據也。」

 

《三國志.吳書.程普傳》:「周瑜卒,代領南郡太守。權分荊州與劉備,普復還領江夏,遷蕩寇將軍,卒。」

 

再者,「從權借荊州數郡」亦有問題,清代學者何焯認為若荊州是從孫權那裡借的,代表孫權早已有了荊州數郡,那麼之前又怎會放任劉備自表劉琦為荊州刺史呢?

 

何焯曰:「若從權借者,安得自表琦領州事乎?亦《江表傳》大言也。」

 

此外《廿二史劄記》的作者趙翼對於「借荊州」一又有更深入的見解首先他認為荊州原本屬於劉表之地,非孫氏故物,而劉備既為「赤壁之戰」抗曹之主,出力又不下於孫權,絕非坐享其成;而且根據〈諸葛亮傳〉的記載,「赤壁之戰」前諸葛亮就以荊、吳之盟勸說孫權合力抗曹,既然孫權當時認可這套說辭,就是認可荊州名義之主,當屬劉備、劉琦,所以劉備表劉琦為荊州刺史,孫權也沒有任何異辭只是後來吳人認為,「赤壁之戰」前後孫權皆有出兵,理該分一杯羹,於是才開始有「借荊州」之說。然而不管如何經過「湘水之盟」後,孫劉兩家平分荊州,也算是很公允,可是呂蒙竟然「白衣渡江」,偷襲荊州而整個取之,屬破盟理虧,於是東吳君臣反捏造「借荊州」一說,來爭取自己統治荊州的合理性。

 

《三國志.蜀書.諸葛亮傳》:「亮曰:『豫州軍雖敗於長阪,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,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。曹操之眾,遠來疲弊,聞追豫州,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里,此所謂“彊弩之末,勢不能穿魯縞”者也。故兵法忌之,曰“必蹶上將軍”。且北方之人,不習水戰;又荊州之民附操者,逼兵勢耳,非心服也。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萬,與豫州協規同力,破操軍必矣。操軍破,必北還,如此則荊、吳之勢彊,鼎足之形成矣。成敗之機,在於今日。』權大悅,即遣周瑜、程普、魯肅等水軍三萬,隨亮詣先主,並力拒曹公。」

 

趙翼曰:「借荊州之說出自吳人事後之論,而非當日情事也。夫借者,本我所有之物而假與人也。荊州本劉表地,非孫氏故物,當操南下時,孫氏江東六郡方恐不能自保,諸將咸勸權迎操,權獨不願。會備遣諸葛亮來結好,權遂欲藉備共拒操。其時但求拒操,未敢冀得荊州也。亮之說權也,權即曰:『非劉豫州莫可敵操者』,乃遣周瑜、程普等隨亮詣備,並力拒操。〖〈亮傳〉。〗是且欲以備為拒操之主,而己為從矣。亮又曰:『將軍能與豫州同心破操,則荊吳之勢強而鼎足之形成矣』,是此時早有三分之說,而非乞權取荊州而借之也。赤壁之戰,瑜與備共破操;〖《吳志》。〗華容之役備獨追操,〖《山陽公載記》。〗其後圍曹仁于南郡,備亦身在行間,〖《《蜀志》。〗未嘗獨出吳之力而備坐享其成也。破曹後,備詣京見權,權以妹妻之,瑜密疏請留備于京,權不納,以為正當延挈英雄,是權方恐備之不在荊州,以為遮罩也。操走出華容之險,喜謂諸將曰:『劉備,吾儔也,但得計少晚耳』,〖《山陽公載記》。〗是操所指數者惟備,未嘗及權也。程昱在魏,聞備入吳,論者多以為權必殺備,昱曰:『曹公無敵于天下,權不能當也。備有英名,權必資之以禦我』,〖〈昱傳〉。〗是魏之人亦只指數備,而未嘗及權也。即以兵力而論,亮初見權曰:『今戰士還者及關羽精甲共萬人,劉琦戰士亦不下萬人』,而權所遣周瑜等水軍亦不過三萬人,〖〈亮傳〉。〗則亦非十倍於備也。且是時劉表之長子琦尚在江夏,破曹後備即表琦為荊州刺史,權未嘗有異詞,以荊州本劉琦地也。時又南征四郡,武陵、長沙、桂陽、零陵皆降。琦死,群下推備為荊州牧,〖〈蜀先主傳〉。〗備即遣亮督零陵、桂陽、長沙三郡,收其租賦以供軍實。〖〈亮傳〉。〗又以關羽為襄陽太守、蕩寇將軍,駐江北;〖〈羽傳〉。〗張飛為宜都太守、征虜將軍,在南郡;〖〈飛傳〉。〗趙雲為偏將軍,領桂陽太守;〖〈雲傳〉。〗遣將分駐,惟備所指揮,初不關白孫氏,以本非權地,故備不必白權,權亦不來阻備也。迨其後三分之勢已定,吳人追思赤壁之役,實籍吳兵力,遂謂荊州應為吳有,而備據之,始有借荊州之說。抑思合力拒操時備固有資于權,權不亦有資於備乎?權是時但自救危亡,豈早有取荊州之志乎?羽之對魯肅曰:『烏林之役,左將軍寢不脫介,戮力破曹,豈得徒勞無一塊土』,〖〈肅傳〉。〗此不易之論也。其後吳、蜀爭三郡,旋即議和,以湘水為界,分長沙、江夏、桂陽屬吳,南郡、零陵、武陵屬蜀,最為平允。而吳君臣伺羽之北伐,襲荊州而有之,反捏一借荊州之說,以見其取所應得,此則吳君臣之狡詞詭說,而借荊州之名遂流傳至今,並為一談,牢不可破,轉似其曲在蜀者,此耳食之論也。」

 

其實趙翼所言:「借荊州之說出自吳人事後之論」,也不全然是虛,如果綜觀史書就可以發現,除了東晉史學家習鑿齒所撰著的《漢晉春秋》外,「借荊州」一說僅僅記載在《三國志》吳書諸傳、虞溥《江表傳》、韋曜《吳書》,這些偏東吳立場的史書,而《漢晉春秋》已算是後史,且習鑿齒是襄陽人,「借荊州」一說可能早已在荊吳一帶成形,所以習鑿齒按當代、當地的史觀採信之,也不無可能。當然,跟在下前篇拙文「話赤壁」一樣,我只是以個人立場論述,並摘舉各方史料、史觀簡略言之,未必符合史實真相,所以信不信由你。

 

《漢晉春秋》曰:「呂範勸留備,肅曰:『不可。將軍雖神武命世,然曹公威力實重,初臨荊州,恩信未洽,宜以借備,使撫安之。多操之敵,而自為樹黨,計之上也。』權即從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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